我從不是個「愛台灣」的人 — — 直到一場倫敦的「雲門舞集」公演,喚起久藏於心中的台灣情感
我不是一個「愛台灣」的人
從大學二年級開始,我就開始陸陸續續地因為各種原因,離開台灣遠走他鄉。認識我的人都知道,我雖然喜歡各種展覽、藝文、文創的內容,但提到「愛台灣」,絕對跟我畫不上等號。
也許這就是大家口中的「崇洋媚外」吧:我喜愛甚至羨慕美國、澳洲、英國、歐洲的生活方式、穿著、品牌、產品、教育⋯⋯每每出去走一趟,也不禁常拿國外的人事物來跟台灣對比一番。
我看美劇、看英劇,就是很少看台灣連續劇。就連公視叫好叫座的《我們在畢業前一天爆炸》、《通靈少女》等劇集,我都還是沒看完;我愛看電影,但也幾乎不曾因為「支持台灣電影」而走進戲院。
在中國工作過幾年,看見的是對岸高速的發展;聽見的卻是台灣某某基礎建設要蓋不蓋、某某「蚊子館」要拆不拆;看見的是台灣同事在對岸結婚定居、聽見的是台灣青年人才外流。
對於這些現象,我看著、聽著,我接受了它是事實、它是現況──我無力改變,只能接受。
人們說:「台灣最美麗的風景是人」,但每次看到社會激化的衝突、人們彼此謾罵的新聞,我不覺得美麗。人們說:「台灣最可貴的是民主」,但每次看到浮誇的立法院作秀、公共議題討論淪於民粹、各種「正義魔人」的言語暴力⋯⋯我也不覺得這樣的民主很可貴。
「有太多的理由、經驗、推力,造就現在的我。我一直不覺得我心中有多『愛台灣』──台灣是一個我最終會回去的故鄉,但,我不是個『愛台灣』的人。」
我一直是這樣認為的,直到我來到英國唸書:
「你可以不愛,但必須捍衛你的價值」
來到英國,開始接觸品牌學。因為課程所需,我們開始時不時地思索「品牌背後的意義」。
品牌「文化」,是最常被提及的名詞之一,也是最空泛、最飄渺的概念──你好像能夠描述一個品牌背後的「文化含義」,卻又總是少了一點什麼東西。
我開始不時地反思,「台灣的文化含義」是什麼?這麼多年在外,我除了擁有一本台灣護照、說著沒有對岸腔調的國語、或是用台語打屁聊天,台灣在我身上留下了什麼?
我常自以為是地教著西方朋友中文,卻解釋不出繁體字獨特的意境;我邀請著朋友有一天要來台灣觀光,但台灣除了夜市、小吃、海岸線以外,還有什麼讓人印象深刻的人文景點?我說不上來。
「一個說不出自身文化的人,卻要在課堂討論文化,多麽諷刺。」我心想。
然而,也因為這樣,我開始觀察其他國家的同學──包括與我們地理位置較接近的越南、馬來西亞、新加玻;與我們相對較不熟悉的南非、墨西哥、希臘──我一樣不懂他們的文化,但卻可以很強烈地感受到,他們以自己國家為榮的情感與凝聚力。
也許是我的格局太小,也許是我接觸到的海外台灣人太少,也或許只是因為我自身比較孤僻的個性使然,我卻很少感覺到海外的台灣人(包括我自己),有相同程度的凝聚力。雖然僅僅只是個人觀察,不能代表整體海外台灣人,但的確在這裏,不難找到和我有類似感受的台灣朋友。
與他國同學的對比之下,我開始認真思索,自己是不是太過抽離,而這「缺乏情感認同與凝聚力」的現象,又是從何而來。
《關於島嶼》,喚起了我的「台灣情感」
就在這個時候,雲門舞集《關於島嶼》在倫敦公演的廣告,出現在我的 Facebook 上──過去從來沒有看過現代舞的我,也許抱著一點「找尋歸屬感」的心情,又或者只是帶著過去少有的、「支持台灣」的動機,前往觀賞了這場表演。
我不是藝術評論家,也不諱言自己並沒有百分之百地體會到,林懷民老師想透過這場表演傳達的意念。然而,在整場表演中,不斷不斷浮現在我腦海中的,是那熟悉、卻好像早已被我遺忘的土地。
有人說,《關於島嶼》是傳達林懷民老師「非常私人的情感」的一齣舞劇,舞蹈演繹出台灣的自然、和諧、衝突、挫敗以及希望 — — 然而對我而言,《關於島嶼》卻喚起了藏在我心中,很久不曾悸動的「台灣情感」。
雖然在許多《關於島嶼》的宣傳海報上,凸顯的是「麗」這個字;然而,在接近表演尾聲的舞台螢幕上,在數以萬千計的文字中,觸動到我內心的,是「愛」卻慢慢失去了「心」的這個畫面,以及不久後接著出現的「永遠」。
有趣的是,我依舊無法解釋為什麼這兩個字與詞,會迴繞在我腦中。也許是我理解到,縱使我能輕易地轉身離開台灣這麼多次,這塊土地還是永遠屬於我人生的一部分;也許是我理解到,縱使我再怎麼自認「不愛台灣」,在內心的某個角落,還是存在著對這塊島嶼無法割捨的情懷。
也許,「愛」字中的「心」不是消失,只是很久很久,我忘了儲存在其中的感受。
情感連結,其實從不只有「愛」一種
林懷民老師在《天下雜誌》的採訪中提到:「這支舞本來想取名《美麗島》,但它一路做下來,卻「美麗」不起來。」過去 3 年,復興航空空難、捷運殺人事件、雄三飛彈誤射、 815 大停電等,都感染了他的創作。
或許,也正是因為這些層出不窮的事件,讓過去的我,迫切地想跳脫「台灣很美」、「一切都好」的框架,甚至想證明台灣「其實不好」、也讓我自認「不愛台灣」。
「只是,情感從來不只有『愛』一種,複雜難以解釋的感情,一種說不出口的窒礙,也許才是台灣與我的連結型態。」
這次來到英國,也許是經歷多了一點、也許是年紀長了一點,開始把握一些從我生活中出現的「國民外交」機會。
我希望,與我接觸過的外國朋友,在我們分開之際記得的台灣,不是「台灣是不是中國一部分」的爭論,也不是「台灣有夜市」、「台灣有珍奶」、「台灣有阿里山、日月潭」的表面印象。
也許某天,提到台灣,外國朋友能聯想到的是台灣的藝術文化、人文價值、傳統工藝、甚至是多元文化的歷史。
「我也許不夠『愛台灣』,但我想捍衛台灣在我心目中,那些珍貴的價值。」
其實我們都在努力讓台灣更好
「台灣走出去、世界走進來,讓世界看見台灣」,是 2017 台北世大運的精神。
只是,每每在國際新聞的版面上,看見台灣又出現了什麼排隊人潮、特價品搶購人潮,或因為各種社會議題爆發嚴重衝突、政府政策充滿爭議搖擺不定⋯⋯等新聞時,心中總是會浮現一股無力感──
當大家都希望台灣能越來越好的時候,這些幾乎穩佔媒體大篇幅報導的事件,總是再度讓大家陷入彼此撻伐、或灰心喪氣的心境;然後這股無力感,也總是可以輕易被某某「台灣之光」的新聞給平復,讓人們心中又燃起一股希望⋯⋯。但接著,這股希望之苗又在下一次的衝突中,很容易地再次被澆熄⋯⋯。
在這樣反反覆覆、有如「無限迴圈」的循環下,人們的情緒就這樣不斷地起起落落、不斷地震盪。而「愛台灣」,甚至因此淪為人們彼此鬥爭、交相指責審查的口號。
然而,如今逐漸放下「照單全收愛台灣」或「對現狀感到無力因此迫切想遠離」的二元對立情緒後,我努力讓自己不再動輒隨著大眾媒體上再現的台灣而起舞。
事實上,在台灣、在世界各地,一直都有一群默默在文化、科技、外交、經濟、體育、學術⋯⋯在各種不同領域中,努力「幫助台灣走出去」、努力「讓世界看見台灣」、「讓台灣變得更好」的人。
我希望也相信,這些默默努力的人能被更多人看見,讓他們引起的波浪,有一天能高於負面情緒引發的波瀾,而不再只是不斷互相抵消。
然後,台灣才能真的變得更好,世界也才能真正地走進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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